呼吸结晶
词与物的关系,标志着人与其所置身世界的关系问题。兰昭形的新展“呼吸结晶”,以其最新画作、雕塑和装置,呈现出文字的诗性如何在艺术家的无限想象中凝结出生命扩张的能量。
延续“旅行者”中对“林中路”的探寻,兰昭形仍在自然的无声召唤中行走。一方面,她不断亲近着以森林树木为代表的现实世界,在“源初自然”中与新的风景偶遇,从中唤起与个体经验相关的种种记忆。另一方面,艺术家又在思想上与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哲思先贤们并肩前行,打开新的返身隐匿之所。她在追求诗意理性、智慧与美当中,回归“物”本身——尤其是材料的特性,从“木”出发的创作在这场展览中不断上演着此消彼长般的过程,更揭示出作品在多样的空间中可以抵达的可能。
“春天沉默的沉思”以窗中风景般的方式带来郁郁葱葱之中穿越时空的新道路,《变暗的生长》中枝杈与绿色线条延伸出新的生机,再从《所读之伤》到《它们的尖互相发问》,可以看到兰昭形如何对树木不断做出减法,在剔除主干的过程中充分利用不同的材料语言营造对比之下的虚实感。而盒子般的框架就如窗框般突出着幻觉和真实间的界限,何塞·奥尔特加·伊·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曾写道:“窗框,对于窗户很重要,正如窗户非常像绘画的边框一样。涂满油彩的画布是想象力的舷窗,它穿透了墙壁缄默的实体。多亏这亲切的‘窗户’,我们凝视其中,它们就是幻觉的出口。”这一逻辑凸显出作品与周遭空间环境的紧密关联,而在展览空间中,围墙成了另一重区隔作品与现实世界界限的框架,在更多的媒介中,兰昭形“呼吸”的“结晶”以更具超越于平面空间的方式存在。
兰昭形爱雕塑,尽管毕业后她在对油画和纸本的探索中不断前行,但仍能看到艺术家在绘画语境中未曾停止寻找着雕塑中的线。然而绘画无法跃出面之外,浅浮雕成为了兰昭形的选择之一,她选了具备温和、古朴而又充满生命气息的木材料进行空间语言转换,以形体起位低、压缩空间大的平面化处理方式呈现难辨时空下的“孤独小屋”。兰昭形以暮色、夜空为主色调,给出平和而冷静视角下的独立思考空间,承接了她从荣格(Carl Gustav Jung)、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维特根斯坦(Ludwig Josef Johann Wittgenstein)等人那里感受到的“精神自由”的孤独象征之物。
情绪上的克制在《野火》中得到了极致的表达,“野火”也是兰昭形第一场展览的名称,只是这一次鲜艳的红黄色调对撞着线条,蔓烧中的激烈感被封存在三角状的立体结构表面,植被之敌——野火在木材料中被艺术家化为双生纠缠的雕塑。举重若轻的处理在以铁铸就的“在人世的彼岸”等雕塑中回归于“人”本身,对木与铁的重构,弯曲,打磨,雕刻均为艺术家借助材料发声的方式。我们可以从结构主义艺术家那里看到只用材料的本质,不做别的指涉,也能从极简主义艺术家那里看到延续的非个性化手段与对工业产品的借用。兰昭形从铁当中关切的是自铁器时代以降的社会生活演进,以及其中蕴含的时间流变。高温之下流动的液体能以自由的姿态凝结为更具延展性的形态,这与切削后的木形成另一重呼应,艺术家顺应着每种材料自己的生命,从中找到能够让人读懂它们的语言的切入点。当存在于事物本身的内在本质被挖掘出来,艺术家也就能够将自然本质转化为实际视觉存在的媒介。
兰昭形常常写诗,用淡然处之的方式记录下隐约而又倏忽闪现着的触动自己的世界,“将诗性语言转变为实在物,用具有冲突和戏剧性的方式应用材料;在对空间深度理解的基础上让作品与其发生更多关系”是艺术家持续探索的重要方向。如其所言,她在《智人》中让米歇尔·莱里斯(Michel Leiris)的额头皱纹延伸为横亘在画面中的波浪,宛如断裂曲线的黑色痕迹则贯穿了《闪光上的时间》,让不同年代的普鲁斯特与观众间的距离愈加遥远。回看文艺复兴时期,乔托(Giotto di Bondone)通过将重心放在人物体积和轮廓线的处理上,有意弱化人物与背景之间的虚实关系,从而缩短视觉上的空间,加以光源的调整让平面绘画具备了浮雕感。兰昭形直接选用了浅浮雕,格外注意人物受光的色块与背景中形体结构转折,又通过打造丰富肌理,增加排线和阴影来实现更为自然的衔接。正如阿道夫•希尔德勃兰特(Adolf Hildebrand)曾在《造型艺术中的形式问题》中提出的:“由形式所暗示的观念,被认为富有表现力的,不是由于空间,而是在于组织结构、功能或运动,因而只是在空间观念建立起来之后才在艺术中取得了作为基本因素的地位。”
兰昭形常阅读大量文本,从语句中想象着创作者的样貌,又在作品中将形象具象化。比如普鲁斯特,我们当然可以从互联网上获取到相应的摄影肖像资料,但在兰昭形的作品中,照片仅是一种外形轮廓的参照。她在人物五官上的处理显然是在图像上对更多的可能性予以建构,从而与展览中的众多作品拓展出具有更广泛联系的图景。兰昭形用作品名串联起的诗,预示着在“呼吸结晶”中呈现的每一件作品都是一首诗中的局部词语,观众在观看与思维互动的过程中,生命的本真经验亟待被追寻。
木作为材料是一种物,以其为基础的作品又是另一种物。而最为广泛地承载文字的物——纸张同样由木浆而来,艺术家的意识犹如作品与材料的“中间物”,兰昭形在词与物的循环反哺中,感知着时间的意识与人的形象如何融合。不同的文本范式脱胎于各自特质的生存背景,艺术家在有意选取的白昼、午后、夜等节点中暗示着时间的进程,也维持着作品间彼此充实的平衡状态。然而兰昭形并非真的按照物理时间去呈现重构过程,随着形象转换而出的实体揭示了她于内在精神中挖掘出的自足色彩,当作品展出时,又如同流通的文本那样获得了普遍的交流功能,观众通过观看走入了对话,也与创作者一起踏入了亲历的共在之旅。
——文/贺潇